第160章(2 / 2)

他伸出手,腕骨处淡淡的疤隐隐可见,“我当时懵了,哭着给它喂饭,它却在我最难的时候翻脸。”

他顿了顿,脸上的笑意消失,语调也沉了:“后来它被附近的人打了一顿,再见我就夹尾巴。我没再喂过它,也不允许身边任何人再喂狗。”

故事讲完了,周遭安静得只剩下钟楼的滴答声。应泊不语,但陈嘉朗的意思他太清楚不过。

他记得陈嘉朗刚入职靖和时的样子,那时的陈嘉朗性格温软,话语轻缓,不擅强硬表达,在律所里很快成了最容易被“打发”的实习律师。案子没人肯分,会议没人叫他,打印、倒水、搬材料,全归他一人。

那天应泊刚下班,接到他电话,只听见一句:“能过来一下吗?”

应泊以为他喝多了。

应泊那时连车都没有,打车到靖和门口,在写字楼后面的长椅边看见陈嘉朗——蹲在地上,手机屏幕的光照着他低垂的脸。应泊快步走过去,还没开口,陈嘉朗就抬头看了他一眼。

他哭了。不是那种嚎啕大哭,而是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角一颗颗滚下来,像是有东西在胸口堵着,压得他喘不过气,只能靠颤抖来释放。

“我是不是天生就软弱?”他说。应泊坐在他身边,问:“怎么了?”

“今天那个当事人,当着全办公室的面,说不想见‘看起来就不靠谱的小白脸’,还骂我连打印都慢。我同事也没说一句话,就让我先出去。”

“我站在厕所里一直洗手……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了,我不敢回去,也不敢跟人吵,我什么都不会,我就知道把每份案宗翻来覆去看,生怕错一个数字,可他们不在乎。”

他哽住了,肩膀狠狠一抖,嗓音发干:“我凭什么就要这样活着?”

应泊没说话,只轻轻揽住他的肩头。

陈嘉朗抬起脸,眼睛通红。

“我一定要往上爬。”他说,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,像颗钉子似的,“我要爬到没有人再敢欺负我的位置。不论付出什么代价,哪怕这路上没一个人帮我,我也要往上爬,我要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。”

应泊那时没有阻止,也没有安慰,只是低声应了一句:“你会的。”

现在回想起来,那一幕几乎像是某种预言,就像是一个被挤压得快要变形的人,在他人的怂恿下还在试图用自己的肉身和一座大山硬碰硬。应泊甚至开始懊恼那句“你会的”,如果他当年能更早一点察觉,如果他及时地把陈嘉朗从那一片狼藉里拉出来,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?

可是一切没有如果,他们都快被更大的手碾碎了,比如职责,比如规则,比如社会期待,顺从于权力的人终将殉身于权力。他还记得刚离开留置点的那一天,陈嘉朗留给他的那句话:“应泊,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,你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。”

那时他还没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,也许那个时候陈嘉朗就已经剪裁好了殉道者这张皮。

应泊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,像是一个濒死病人的最后一次呼吸:“嘉朗,可你杀的是人,活生生的人,不是任你宰割的畜生。”

“哦?”陈嘉朗似乎有点惊讶,或者只是故作惊讶。他慢慢挺直身子,身形摇晃却强撑着挺直,把烟放下,眼神一寸寸抬起来,看着应泊:“有什么区别?”

见应泊沉吟不言,他自顾自答道:“区别是,畜生会大大方方地弱肉强食,而人会制定一系列规则,再用规则吃人。”

“你不也是一样吗,应泊?”他语意变得嘲讽,“你知道刑事诉讼法给了监委更大的权力,于是你引来监委吃掉陶海澄,保你自己的命;你知道司法在舆论面前越来越无力,于是你利用舆论胁迫司法吃掉赵玉良……你比谁都更懂‘弄权’,你甚至知道它早晚会吃掉你,把你变成它的一部分,可你还是义无反顾。”

空气仿佛凝结了。应泊一时语塞,他站在那儿,忽然觉得一呼一吸都用尽了全力。胸口的疼痛骤然爆发,一下一下从肺底冲上喉头。他抬手按住胸口,却怎么也压不住那种痛,那不仅是创伤的物理反应,更像是一种巨大的悲哀冲进了他身体每一处缝隙。

“你还是恨我。”应泊低声道,带着一种濒临溃败的压抑。

陈嘉朗忽然笑了,笑得很讽刺:“……原来你是这么想的。”

他望着应泊胸口的位置,眼神忽然柔和了几分。应泊顺着他目光的方向,看向自己的胸口,一下子就会意了。

他什么都知道,哪怕他从没现身。

“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你很不争气,应泊,你什么都知道,可你还是选择当一枚平庸的螺丝钉。”陈嘉朗说到这儿,忽然冷笑一声,“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你站在我的对立面,可又有那么一刻,我觉得你跟我没什么差别。”